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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爸出生在山坡上那个破烂的土窑洞里。如今他往坡上一站，影子能和山峁叠成同个形状，风掀起他后颈的白发，恍惚能看见年轮在发根处转了六十圈。那些被犁铧翻开的黄土，总在他脚边聚成小小的丘，像群恋着他的土黄色精灵。
我爸从不睡懒觉，天麻亮时，他那烟袋锅里的火星一闪一灭地跳动着。铜锅头被他用掌心的汗和指腹的茧，日复一日焐出成琥珀色。猛吸一口，烟圈从鼻孔里钻出来，在窑顶结成淡青色的云，混着灶膛里飘来的柴火香，把整个窑洞熏成厚重的烟火色。
浓茶是在地上支两块砖塞上干木柴棒点燃架上陶罐熬成的，他端着有深褐色茶垢的破搪瓷缸仰头灌下，苦涩的茶汤滑过喉咙时，像有股热流在五脏六腑里撒欢，父亲要的就是这种感觉。
临了抓过母亲递来的毛巾把嘴一抹，从门后面操起农具，大吼着秦腔冲出门：“我杨家投宋来，不要人保 ——” 尾音拖得很高很长，惊得土墙上的麻雀一哄而散。
父亲的镢头木柄像条藏着岁月的河，每道弯都对应着他弯腰的弧度。一镢下去，黄土就顺着刃口翻出浪来，将腐杆烂叶压在下面。从新翻的泥土上就能诊脉到大地的心跳：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，他脊梁弯得像大虾。蓝布褂子早被汗浸透，盐霜贴在背上像张湿透的地图。汗珠子砸在地上，能在黄土里凹出个亮晶晶的小坑，不等他直腰，那点湿就被土地吮得干干净净。
歇晌时他坐在土埂上，拿起水壶仰起脖子大口喝着。溢出的水流顺着嘴角淌到下巴，再滴到衣襟，那摸样像是渴了许久。风卷着黄土落在他汗津津的脖子里，他伸手往衣领里搓搓几下扔出一边继续干活。
我爸对种子挑选很严，不合格的就被丢进破碗，像是在罚站。他常教育我们：要选好种子。那架势，比村里教书先生训学生还认真：“土地不欺人，你对它糊弄，它就给你长草。”
撒种时他站在犁沟边，谷粒划着金黄的弧线落进土里，那动作潇洒得跟天女散花有一拼，深浅都像用尺子量过的。他常说：“种地像姑娘绣花，你敢忽悠它，小心它也会报复你！”
秋分一过，谷穗沉得能坠弯扁担。金灿灿的谷粒在壳里鼓着，风一吹就互相撞出细碎的响。他攥着镰刀往地里走，鞋底子碾过带霜的草，咔嚓咔嚓的，脚底带风，六十多岁的人一点不显老。
蹲下来搓开谷穗，眼里的光比谷粒还亮。“你瞧这浆水，足得很！” 金粒在他掌心打个滚，沾了点泥，倒更显得油光锃亮。他咧开大嘴笑着，阳光从豁牙透进去，在舌头上铺了层暖融融的金。
他挥舞着镰刀，唰唰几下就放倒一片谷子。谷茬齐整整的，像给土地剃的头。他直起腰捶捶背，望着满地的庄稼，声音里带着点敬：“这是它们在谢土地爷呢，一年的养育之恩，总得有个交代。”
一提化肥，他眉毛能拧成个绳，他本来就嗓门大：“那白花花的玩意儿，是土地的仇人！” 每天黎明，他就将猪圈、牛圈、羊栏、鸡笼的粪清理出去，拉进新鲜土垫好，干干净净，没有异味。
往地里撒粪时，他木锨扬得比谁都匀，粪块在空中划着弧线，像在跳支土黄色的舞。嘴里还念叨：“多吃点，吃饱了好给咱长庄稼。” 我常笑他把土地都拟人化了，可以和土地对话。
老爸对我瞪眼说：“庄稼一枝花，全靠粪当家，你懂个屁，你看现在人都讲究吃有机食品。啥叫有机食品，就是没有农药、化肥、激素的那种，用大粪种出来的粮食是正儿八经的有机食品”！
城里的水泥地马路，总让我像踩在了冰板上，我忽然明白老爸为啥总说土地会记仇。有回路过拆迁工地，推土机翻起的土腥味飘过来很熟悉，原来我的魂儿早已染成了土黄色。
随着城镇化的推进，村子里原来百多户人家再剩下几户了，基本都是老弱残疾、故土难离的人家。母亲随我也进了城，家里就老爸一个人，他说他和土地爷是亲兄弟，哪里也不去！
有天，我看望过老爸刚走出村，就听见他站在高坡上对我大喊：“兔崽子，城里待不惯就回来！咱爷俩再种几亩谷，咱家炕头永远热乎……”
突然，黄土坡好像活了过来，漫山遍野混响起了老爷子的回声，像在帮他喊我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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